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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塞姆·基弗:他的画是世界上最荒凉的风景

因为最近的展览风波,安塞姆·基弗成为艺术圈中最热门的名字。不过,撇开这一事件,他的艺术创作本身更值得关注。“如废墟一般荒芜和破败”,这是人们对于安塞姆·基弗的作品的直观感受。哪怕只是翻阅他的画册,观众也会感觉到一种立体的震撼。安塞姆·基弗的名字和作品总是与德国的历史乃至欧洲的浩劫、与古代神话和宗教传说、与中世纪的炼金术和占星术……种种关于宗教、哲学、历史和社会的问题紧密联系。


成长于第三帝国废墟之中的画界诗人


安塞姆·基弗是德国新表现主义代表画家之一,他被公认为德国当代最重要的美术家。他曾有“成长于第三帝国废墟之中的画界诗人”之称谓,这是因为他的作品往往站在历史的高度眺望各种问题。


不过对于普通观众来说,安塞姆·基弗的作品并不友善,他的作品常常涉及西方早期神话、炼丹术、宗教等神秘主义的话题,所传达的观念也晦涩难懂。观众不妨其发挥一点的想象,再了解一点点神话、诗歌的背景,尝试去读懂他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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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弗


从安塞姆·基弗出生的年代说起吧。


1945年,德意志民族最黑暗的时代到来。3月,德国西南的边陲小城多瑙艾辛根已经是一片废墟,在它的北方,同盟国军队正在跨越莱茵河,向柏林进军,伴随着轰鸣的炸弹声,基弗出生在医院的地窖中。


不仅仅他出生的小城,在同盟国空军的鹰翼阴影之下,整个德国几乎就是一片满目疮痍的大废墟。战争结束后,饥荒、瘟疫相伴而来,数亿立方米的废墟、尸体、砂砾,战败国内心的复杂情绪,被摧毁的信仰,整整一代人的德国人内心也成为了废墟。基弗就是成长生活在战败德国凄惨历史环境下。当他在夜晚听到门铃响起的时候,总是会联想到盖世太保突袭抓人的恐怖场景。“在你们的城市上面草将生长。”这句来自《以赛亚书》中的一句话曾令童年时候的基弗感动和痴迷。这样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基弗,此后的艺术作品中有很多残余、废墟、灰烬的烙印。1966年基弗放弃原本的法律专业的学习,转而学习艺术,并拜约瑟夫·博伊斯为老师。1971年,他搬到一个偏远小镇居住,开始了职业艺术家的生涯。


历史性和宗教性是基弗构思的方向


德国人乌特曼认为,基弗的成功并不在于其绘画形式的精湛,而在于他在绘画中所对准的主题——德国的文化历史。当观众在观看《沉睡的布伦希尔德》《赫尔曼之役》《纽伦堡》等作品时,他们所面对的不是晦涩的信息,而是谜一般的符号,即使那些对德国神话、历史只有肤浅了解的人,也可以在想象力的帮助下欣赏这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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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领》计划 摄影


1969年,只有24岁的基弗就选择用自己的艺术反省和抗争自己、整个民族世界的集体无意识的状态。在这一年基弗游历欧洲大陆,在这些地方行纳粹军礼。他想用这浩大的“占领”计划唤醒人们逃避的记忆,无畏的剖析、揭露人们的灵魂深处,“治疗”德国人民的“集体健忘症”。基弗穿上一件在父母家阁楼老箱子里找到的纳粹军服,向历史的遗迹、向空旷的大海做着这个滑稽、带有征服意味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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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允诺我的一把剑》


在基弗早期的绘画中,有大量来自北欧、日耳曼古代神话为题材的作品。这源自他1974年前往挪威的寻根考察中所感,这幅水彩作品《父亲允诺我的一把剑》正是这一时期的重要作品,讲述《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故事,战神沃坦允诺给他的儿子西格蒙德一把战无不胜的宝剑,但这并没有给儿子带来好运,在他儿子死后,沃坦用自己的长矛击毁了这把剑,但他的孙子寻找到了这把剑并重铸一新,战无不胜的武力反而代表着新的悲剧开始,一如二战开始前那同样战无不胜的德国军队。


80年代后,基弗做了很多有关犹太教文化的作品。例如《逃亡埃及》、《红海》、《海狮行动》、《耶路撒冷》、《玛格丽特》、《你金发的玛格丽特》、《苏拉密斯》等系列作品。


这其中对基弗影响很大的是德国的犹太诗人保罗·策兰。基弗特别喜欢保罗·策兰的诗作,甚至还办过“献给策兰”的展览。例如,在他的几幅作品中使用策兰《死亡赋格》中的诗句和名字。这首诗描绘的是一个在纳粹集中营中无名的犹太人从第三方视角回忆的“死亡”经历。诗中用两种不同颜色头发的女子向人们揭示两种不同的人生命运。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夜里喝

我们中午喝,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我们傍晚早上喝我们喝呀喝

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他眼睛是蓝的

他用铅弹射你,他瞄得很准

那房子里的人,你金发的马格丽特

他放出猎犬扑向我们,许给我们空中的坟墓

他玩蛇做梦,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你金发的玛格丽特

你灰发的苏拉密斯”

——保罗·策兰《死亡赋格》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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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特》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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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金发的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代表的是德国女性,她是《浮士德》中主人公的妻子,是美丽与智慧的结合。因爱上浮士德而受到牢狱之灾,她拒绝浮士德的营救,而愿为自己的罪孽接受惩罚,这与德国为二战后赎罪的命运有着相似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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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拉密斯》1983年


《苏拉米斯》则象征犹太民族的悲剧命运。她是犹太圣歌中所罗门所追求的女性,策兰将其视为犹太人的代表。基弗以此创作了一幅令人倍感压抑恐惧的画面,当犹太人的圣歌回荡在黑暗幽闭的恐怖城堡中时,一如当年成千上万的犹太人被囚禁于纳粹的集中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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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埃及》198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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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路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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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在他自己的苍穹下》


除神话、宗教外,哲学亦是他作品的表达范畴,这其中尤其受到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基弗觉得:没有什么地方像德国这样到处充满了矛盾。比如,尼采和海涅,就以一种憎恨的心态表达过他们对德国矛盾的感受,他们都是德国人。这种矛盾尤其体现在德国对犹太人的态度上,德国的犹太人,由于既是德国人又是犹太人,本身就体现了这种矛盾性。他对海德格尔的矛盾心理很感兴趣。“他曾是个纳粹分子,像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被纳粹蒙骗了呢?海德格尔怎么会这样没有社会责任感了呢?”


文本向绘画发起挑战


基弗的作品中总能看到一些或清晰或模糊的字迹,这些文字蕴含着更加深远的思想内涵。他的作品标题也常常来源自这些文字。在看图时代的当下,虽然我们习惯了更加直白外露的画面,但对于基弗绘画艺术作品中图像的解读,包括对其画中题写文字的辨别,对观众的知识学养也提出了非同一般的要求。如基弗所说:“文字被用来刺激观众,它打开了记忆的另一个精神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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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丹炉》(Athanor)


例如《炼丹炉》中,低沉苍凉的天空下,有一个纳粹时期的柱廊建筑,斑驳的画面左上角写着“Athanor”,这是中世纪炼金术所用的熔炉。基弗在70年代特别喜欢研究炼金术系列的作品,作品中还大量尝试使用金属材料。在这幅画中,此熔炉就是摧毁纳粹主义的熔炉。我们可以看出,基弗的文字在画面总以一种线索的方式阐释这作品的微妙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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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奇西斯》(Markische Heide)1974年


在另一幅作品《马奇西斯》中,基弗用富有表现力的肌理展示了一块荒芜贫瘠的土地,观众很明确的能意识到这是典型的基弗式的战后风景。而但基弗把文字“Markische Heide”引入画面后,画作本身被置于一个立体的时空背景之中。马奇西斯处在东柏林的东南部,历来是一块兵家必争之地。早在19世纪的文学作品中它是一处美丽富饶的地方,在纳粹时期经历了战争、分裂,这块土地承载了太多的往事与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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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王冠》(Schwarz Krone)


《黑色王冠》是基弗画中字母较多且字迹十分清晰可辨的作品。画中深灰暗色天空写满了白色字母,映衬着雪白地面摆放着的黑色枯树枝。画中文字的内容则源自瓦格纳诗歌《九月的王冠》,诗的主题涉及到了策兰的经历以及犹太人在二战中的命运。


多元材料实现画面的意义


欣赏基弗的作品,你不得不注意到他在材料和技法的运用上的不拘一格。


为了实现画面上的意义,基弗运用了各类型的材料和技法,完全突破了传统的绘画形式。沙子、泥土、水泥以及各种碎屑物掺合乳胶、紫胶、速干的家用油漆等等,都被他自由地运用于画面上。用泥铲抹出粗糙的画面底层,用油彩、木质材料、丙烯混合技法在底料上造型、渲染,再依据主题需要往上堆砌稻草、铅、玻璃、衣服,甚至飞机的残骸等等,把效果做到极致。


其中不得不提的是,金属“铅”经常出现在他的作品中,在画面上、在“书”中、和“粉画”中。他自1974年起就开始使用铅,并形成一种风格。他在铅皮表面压刻出车轮印、鞋印、划痕、凹洞等,形成肌理,再作画于其上,产生一种灰暗而厚重的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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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器的破碎》1990年


1990年基弗做了一件作品《容器的破碎》,他用重达6800公斤的铅制成的书,将一具高达4.8米的铁制书架塞得满满的。而书架的下方,是满满一地的玻璃碎屑,狼藉不堪。铅书的表面因为氧化而斑驳破烂,虽历经沧桑仍得以残存,须知要触动过往的历史与记忆是需要非凡的勇气的,而满地的玻璃碎屑与墙上的三道用木炭画出的弧线,则暗指的天堂穹顶的崩塌。


盐这种材料也常常出现在基弗的创作中。他将食盐溶解成极浓的膏状物,或覆盖或管住在铅皮上,然后塑造成各种奇异的形状,带这些膏状物中的水分蒸发后,食盐结晶就形成白色和淡黄色的厚厚的覆盖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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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德的妻子》1990年


基弗的《罗德的妻子》就用到了食盐。《罗德的妻子》源于圣经的一个故事:罗德是居住在多玛城里的一位君子。由于多玛、蛾摩拉两地的人罪孽深重,上帝决定降天火毁灭他们,事前遣天使叫罗得携妻子、女儿一起出城,但“不可回头望”。罗得的妻子按捺不住好奇心,出城之后回头望了一眼,马上变成了一跟盐柱。带着这个故事再回头看这件作品,基弗大量使用食盐就显得顺利成章了。在展开的画布上层层叠叠地覆盖着各种材料和涂层,结合成一片荒芜的土地,这里可能是德国边境的某片荒野,烧焦的景观,交汇的铁轨,或许可以说是一种灾难,象征了运送犹太人去集中营的道路。


在画面中直接拼贴实物也是基弗常用的表现手法,比如烧焦的木条、棉质的连衣裙、干罂粟花、还有就是头发。基弗从1980年代起就开始针对头发进行思考和创作。上文中提到的从《死亡赋格》中衍生的多件作品,就有关于头发的应用。

在1990年,基弗又回到头发的主题上。他以铅质的书为基地,在上面贴了能引发大量联想的材料——一缕长长的黑色真的头发,就像是一件神圣的遗物或是重要的纪念品。在基督教的传统中,如此的发缕能够与生命的力量相联系,有时甚至是灵魂的所在,并与逝者维持着密切的关系。


【结语】美术史论家常宁生认为基弗是德拉克罗瓦以来的第一位重要的历史画家,大多数现代主义画家都是历史的遗忘者,而基弗则是一位伟大的记忆者。他的作品弥漫着史诗和迷雾般的气质,仿佛世界上最荒凉的风景。